“赤子”与“天才
广州市白云区华丰小学 杜玲利
开篇之际，闲话一番。为人师，总免不了与学生斗智斗勇，除去安抚他们躁动不安的情绪，就是变着法子让他们多识几个字，背几句警言，与名人神交，以提高其素养。不知他们如何纠结，痛苦，反倒自己深受其益，教学相长，体现得淋漓尽致。那些学生时代熟记的唐诗宋词，名言警句，逐字逐句，一一捡回，幸运的是，理解的深度见长，感触的质感随之加深。
因我痴傻如狂，简单如一，我喜赤子之心，纯白的，天真的，如孩童，在这纷繁复杂的尘世安然地散发着暖暖的光亮。因我固守安稳，不爱变换，我亦羡慕戏剧性的人生，风起浪涌，多舛命途。
真实如赤子，才情似天人，李煜，这位南唐后主，将二者完美结合，所以，于万千词人中，我对其偏爱几分。可是，天分，性情与身份的错位，前后命运的巨大落差，成全了他的诗才，也注定了他的悲剧。“甘瓜苦蒂，天下无物完美”，做得了好词人，就做不好千古帝王。前有他李煜，后有宋徽宗。“天教心愿与身愿”，这就是李煜的愁了，命运的悲剧性从他出生起就无从改写——性格与角色不对应，他绝做不了好演员。因他没有越王勾践“卧薪尝胆，三千越甲可吞吴”的壮志，也没有西楚霸王挥剑刎颈，以命祭友魂断乌江的豪气，有的只是一颗破碎悔恨真实敏感的玻璃心，饱含情与爱，血与泪的笔。
李煜是个懦弱之人，说得好听些，他有一颗太柔软，太敏感的诗人之心。他不善勾心斗角，却生在尔虞我诈的皇室。面对有野心，有谋略，有手段的兄长，为免去猜忌，他赋词二首以表心意——无意于江山，宁肯归隐山野：“一壶酒，一竿纶，世上如侬有几人？”“花满渚，酒满瓯，万顷波中得自由。”然而，命运弄人，他的几个哥哥都早早夭折，剩下他独自一人，承担父亲留下的基业，25岁的他，就在仓皇之间被推上了龙椅。可是，这样一个赤子，如何抵得住宋的千军万马？江山日渐倾颓，国势日渐衰微，这个文人君主，有谋略，没魄力，有才情，无斗志，所以终日寄情于歌舞，只求偏安一隅，安度余生。莫说他昏庸，只因天性使然也。
人的主观意向可谓强大，因其喜爱，便可偏执。所以，我总在有意无意回避，乃至忽视其身上让人无法容忍的缺点——懦弱，甚至，如大人溺爱小孩子般，为他不负责任的一生找借口。身为帝王却不顾黎民百姓疾苦，天下苍生幸福，这一切，我将其归咎于动荡飘摇的年代，日暮西山的王朝，一句“生不逢时，时运不济”即可摆脱内心的挑剔。王国维说：“词人者，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。故生于深宫之中，长于妇人之手，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，亦即为词人所长处。故后主之词，天真之词也，他人，人工之词也。”李煜正是因为“生于深闺之中，长于妇人之手”，方才保有如此本色和天真。兴亡不出闺阁的经历，使他可以用整个生命去咀嚼命运的无常。
和学生们一起，背他的词，感受他的恨与愁。回想当初，同样的场景，不一样的心境。已为人师的我，多了那份享受的心态，少了被逼无奈之感。而今读李煜，会惜其才华，怜其悲苦，虽时隔千年，情陷百代，却感同身受，摩挲难以放手。
你曾是君王，谈笑风生，怀拥美女，风花雪月，不思朝政，不懂治国，所以你的词章里，堆砌的金炉、香兽、金钗、乐舞的句子，俯拾皆是，歌舞升平的奢靡生活。这样的你，似乎和其他醉生梦死的亡国之君无异。世事沧桑，变幻无常，你还没有在皇帝的睡梦中醒来，就已从高高的龙椅上跌落，成了他人的臣虏。“一旦归为臣虏……挥泪对宫娥。”有着火热之心的赤子，看着曾经属于自己的江山，你有无限的恨，无尽的痛。满眼里故国的残景，满心里无法排遣的愁绪。这就注定，你和平常的亡国之君不同。
“多少恨，昨夜梦魂中。还似旧时游上苑，车如流水马如龙，花月正春风。”
“林花谢了春红，太匆匆，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。胭脂泪，留人醉，几时重？自是人生长恨水长流。”
“无言独上西楼，月如钩。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剪不断，理还乱，是离愁。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。”
……
在这如泣如诉的词句中，我似听到了旋律的起伏，节奏的更换；似感同身受，那不堪回首的故国，物是人非的宫阙，连绵不断的愁思，隔着历史纱帐透出的浓浓悲凉。他的词，太美，太心碎。每每抚摸微黄的纸页，或轻吟，或诵读，这些珠玉相属的句子，就幻化为后主寂冷悲怆的背影。他自言：“此中日夕，只以眼泪洗面。”而我，也跟着泪潸潸，眼朦胧。“亡国之音哀以思”，“凄凉况味，欲言难言，滴滴是泪”。吟咏之人，锥心泣血，聆听之人，荡气回肠。这不是词，这是赤子般帝王纯白灵魂的凝萃啊！
“帘外雨潺潺，春意阑珊。罗衾不耐五更寒。梦里不知身是客，一响贪欢。独自莫凭栏，无限江山。别时容易见时难。流水落花春去也，天上人间。”梦中“花月正春风”，你甚至重回故国，几乎触摸到了曾经无忧的生活。然而，一旦梦醒，痛苦夹在冰冷的现实中扑面而来，眼前依旧是林花，依旧是潺潺的春雨，依旧是阑珊的春意。虽然“一响贪欢”，却奈何不了“别时容易见时难”。“无限江山”，四两拨千斤，压得人窒息，这痛，难言，这恨，绵长。前半生的绚烂华美，后半生的苍凉憔悴，他李煜如何承受的起，如何化解得了？他是一个太真的人，极乐之时便极乐，所吟之词都奢华绚烂，飞扬恣肆，不留余地；而极悲之时也真悲，悲得肝肠寸断，痛彻心扉，无一丝矫揉一丝造作。他的词，字字纯真，字字滚烫，赤诚，让人读来如烧心般疼痛。王国维说：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，感慨髓深，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大夫之词”，“后主之词，真所谓以血书者也”，“后主俨有释迦、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境”。爱，爱得痛快；恨，亦恨得淋漓。这样的君主，终究是帝王史上的败笔，但是，他如孩童般透彻纯明地活着，不设防地笑着哭着，用生命的赤诚写着吟着，难道不是惊若天人么？
“春花秋月何时了，往事知多少。小楼昨夜又东风，国故不堪回首月明中。雕栏玉砌应犹在，只是朱颜改。问君能有几多愁？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。”学生时代，读它，背它，只觉此人怎能把愁绪写得如此纠缠，绵延无尽。在他的笔下，愁绪有了源头，没了尽头，流淌前年，一直流进人的心底。而今，再一次回顾，细细品味，一发不可收拾，恍若感同身受，无尽的恨，无限的愁，“剪不断，理还乱。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”，郁结于心，痛至骨髓。这首词，字字珠玑，字字血泪，长歌当哭，千古哀音，把你送上了词届的最高峰，被冠以“词中之帝“，也让你结束了苟且偷生的无奈命运。饮下牵机药的那一瞬间，你彻底解脱了。
他的恨，太深沉，太灼人，他的赤子之心，却太真，太纯！每天给学生复习，一遍一遍背诵，一字一字，手把手教，不知我的孩子们能汲取几分？他们能否感受到这个和他们一样纯白，率真，任性帝王的赤诚？能否理解他的疼痛，他的无奈？